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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场论的公式,藏在这篇小说里 | 科幻小说
“嗯。”谷石把照片拿回去,放在桌子上,“这是第三次找到她的时候拍的,在阿拉斯加的一个看守所。”“赵晓铭。”我看看照片,又看了看笔记本上的名字,果然像个男人的名字。而且是男孩,你很难想象叫这个名字的人一脸皱纹的样子。“名字找不到,网上没有看起来相关的。”“我知道。”他停了停,把照片仔细插回钱包里。国内已经很难见到带钱包的人了。“有可能。”他说。 谷石是新员工,从硅谷空降加入的技术专家,负责集团一个底层算法优化的项目。他的项目组在硅谷和深圳都有团队,理论上每年只需要在杭州呆三个月,但这半年多他一直呆在这边。我在另一个团队,搞在线商城上的图像识别,有些复杂的计算需要和他们的项目组合作。我团队里有人反映谷石这个新老板有点不太好沟通,“犹豫,什么事都模棱两可的。”我后来想侧面打听一下这位大牛这么拽是什么背景,我老板的老板呵呵地看了我一眼,“大牛?那家伙是天才!”“那个随机数公式知道吗?就是他弄出来的。”他说,“听说加州大学提名他去菲尔茨奖,但是他拒绝了。老马几乎是跪着才把人家请来的。”我当然知道那个随机公式。世界上所有的编程语言里都会有一个随机数函数,而现在几乎每个随机数函数背后的算法,都是那个著名的随机数生成公式。说整个网络虚拟世界,现在都建立在那个公式上都不为过。不是说没有更精密的方法。随着超级计算技术的发展、量子计算机的纯暴力计算等等,现在很多方法都能近乎完美地模拟现实世界所有可能出现的随机现象,但只有这个算法公式,可以在最小的资源和时间里,达到逼近现实的完美。而且这个公式本身也是近乎完美的。谁也不知道那两个系数为什么是现在这两个,两个精确到小数点后7位的数字,以1开头,以3123结尾,完美的毫无道理,然而就是它构建了现代电子虚拟世界的底层逻辑基础。没人知道为什么,人们只知道如果不是这两个数字,整个公式将会彻底破坏随机数的可以达到的随机性。天才。 “所以,你这次没有去找?找警察局试试?”“找过一段时间。后来不找了。”他又开始揉桌子上的餐巾纸,店员在远处犹豫地看着他,桌子上的纸巾球已经排成了一排。“她第一次失踪,是我们同居一个月之后。我疯了一样地找她,后来她的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在她那里。我连夜开车去圣地亚哥接她回来。在回来的路上她哭了,告诉我她再也不跑了。我相信了她。” 后来我和他在几次项目里认识了。他知道了我和我太太也是四川人,问我杭州哪里能买到四川腊肠,一来二去就熟了。谷石长得像高大忧郁版的陈坤,我太太还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我请他来家里吃了几次饭,也去了他家一次。他的住处在滨江的一个高层小区,是公司租的,偌大的公寓里,唯一的家具只有一张放在地板上的床垫。除此之外,就是放在厨房里的一个瑜伽球。球上密密麻麻地画着什么东西。“这是什么?”我问他。“噢,那是我妻子的。前妻。”他说着,然后立刻关上了厨房的门。我识趣地没有再问,但回来跟我太太说,别想介绍女朋友的事了。公司工作很忙,我逐渐发现他其实是个普通人,工作中也是一样,并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的确显得有些过于佛系。每天中饭后就不见了人,组里做出来的东西有时根本不管业务提出的需求。可能吧,也许吧,说不准,这些都是他的口头禅。慢慢地他整个项目组都带出这个毛病。我听到老大们之间也有了些议论,但始终不了了之。可能是他那个算法公式的伟大实在让人无法置疑。天才嘛。有一天我问起他,那个随机数算法公式是怎么想出来的。当时我俩正在“成都遇见你”撸串,店里很热,自酿的啤酒喝得全身大汗。他擦擦汗扔掉纸巾,告诉我那个公式其实是他前妻想出来的。我以为他在说笑。后来那晚他不停地喝酒,直到吐得不省人事。我叫车把他送回家。把他扔到床上,我想去厨房洗洗脸喝点水,于是又看到了那个瑜伽球。我凑近看,上面原来是写满了字。我也有点头晕了,跪下来举着水杯凑近看了看,似乎是某些数学符号,很多已经被抹擦得很厉害,看不清写的是什么。谷石在厅里大声地打着呼噜。好吧,别管闲事,我也该走了。我站起来,准备把杯子放在水槽里然后离开,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数字,大大地写在球的一侧,绕着整个球。我忘了手里的杯子,再次走过去,慢慢地把球扭了一圈。破旧的瑜伽球缓缓旋转,那个公式如同行星自转带来的黎明,不可阻挡地出现在我眼前,又同样不可阻挡地继续转向了观察的阴影里。“见鬼!”手里的杯子一下摔碎在地板上,我下意识地后退,左脚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第二天我到公司很晚,已经到了中饭的时候。我还以为谷石没有进来,或者已经走了,但还是在茶水间碰到了他。“脚怎么了?”他问。我说玻璃划的,然后抱歉地说打碎他的杯子。他说没事,谢谢我昨天送他回家。我扯了半天茶袋,终于忍不住问,那个公式真的是你前妻做出来的?“嗯。”他点点头。“那她,现在在哪儿?去世了吗?”我知道这么问很冒昧,但是还是忍不住。“不,她失踪了。”我连忙道歉,他摆摆手,“没事,已经快一年了。我正好要求你帮个忙。” 下午的时候,我按他说的带着手提电脑,坐着他的车来到了西溪边的一个咖啡馆。这家店的露天座位藏在一片茂密苍翠的树林边上,旁边是西溪的一条浑浊的支流。外面可以抽烟,但有点热,只有我们相对喝着冰水。我点燃雪茄,然后他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二我和赵晓铭是在加州大学河滨分校认识的。那时我刚从博士后转成数学系副教授,还没有评上终身教职。赵晓铭是从洛杉矶分校物理系来蹭课的研究生,后来成了我的女朋友。她是宜宾人,七岁的时候跟着家人来的美国。所以性格里既有盐帮人的泼辣,又有美国女孩那种单纯的执拗,和我之前的女朋友都不太一样。因为她并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美国禁止师生发生亲密关系的条例并不适用,但我仍然去洛杉矶见了她的导师,去沟通一下可能的麻烦。“当然,你有大麻烦了。”她的导师提姆是个波兰裔的大胖子。他这么说让我很吃惊,后来他大笑着告诉我,这是因为赵晓铭是个天才。“谷,我听说过你。你在数论做了很多很棒的工作,所以我推荐赵去旁听你的课,我已经完全教不了她了。她让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他指着我说,“迟早有一天,如果你我能被后人记住的话,只是因为我们有幸做过赵晓铭的老师。”“你去见过提姆了?”我回到家,赵晓铭问。我点点头,扔掉提包爬上沙发。她正倒躺在沙发上,脚翘在靠背上,铅笔咬在嘴里,沙发旁的墙上已经又多了几行笔记。我爬过去,摘下铅笔吻她。“跟你说不用,提姆这家伙不坏。”她模糊不清地说。“我知道,但他是你的导师,美国科学院院士,还是终身教职评审委员会的副主席。”我看了看墙上的字,问,“有想法了吗?”“只有屎。”赵晓铭开始气恼,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她的硕士研究方向是统一场论,外行也知道这个方向基本相当于学术自杀。在爱因斯坦死不瞑目之后,学界早已经抛弃了这个幻想,规范场和弦论才是主流。“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它。”刚认识的时候她对我说,“因为它太完美了,这么完美的东西必须是正确的,而丑陋的规范场注定是个他娘的伟大的错误……对不起。”她告诉我她整个下午都很愤怒,“相对论可以完美地解决所有大尺度物理现象,量子力学对微观现象的解释也很有效,但双方一越过普朗克界限,就几乎成了彻底的废纸。我想过了,这不仅是物理问题,这也是个数学问题。你要帮我。”“我感觉被利用了。我还以为是我的英俊性感吸引了你。”我故意撅起了嘴。“是吗?聊完数学让我回忆一下。”她笑了,手摸上我的脸。“真煞风景。”我打开她的手,“这些抽象高深的话题,那些读科幻小说的书呆子都不会想看。”“可以把故事‘按摩’一下嘛。把主角设计成俊男美女,对话时都穿着内衣,躺在加州六月慵懒的阳光下出汗,布拉布拉。”她的手搂着我的腰,一下一下慢慢捏我,“先轻描淡写地聊几句数学,最多一个公式,就立刻开始在沙发上搞一段大家爱看的。”我使劲控制表情,皱了皱眉,手从她T恤背后伸进去,她的背上已经炙热潮湿,“沙发?没意思,读者不喜欢,没有突破精神。”她的黑发晃了晃,用眼神指了指,“那个怎么样?挑战一下我们的动态系统平衡能力。”我抬起眼,落地窗旁是她的旧瑜伽球,窗外是河滨校区外的田野和远山。“读者说可以,现在我们已经紧紧抓住他们的注意力了。”我说,手更加努力地向里探去,“你刚才那个数学问题是什么来着?”她已经说不出话,大声喘息着使劲撕咬我的嘴唇。 “什么?”谷石喃喃地说。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那个数学问题是什么?就是她提到的那个,和统一场论有关的问题。”“哦,对。”他抱歉地笑笑,使劲用手揉了揉脸,“她说,统一场论是完美的,所以错的一定是其他地方。”“人们早已经相信,数学和物理本质是一回事。想想看,麦克斯韦方程数学上是完美的,所以电磁场是存在的;E=MC2也是,所以广岛消失了;而规范场注定是走不通的,因为杨-Mills数学框架里必然的质量缺口。”赵晓铭把咖啡杯放到地毯上,用手蘸着咖啡在瑜伽球上飞快地写起来,“世界是概率论决定的,对吧?数学应该可以解释一切的对吧?每一个微粒都是,一切都是概率波的叠加。现实物质就在虚拟的概率涨落里存在和消亡,只是永远不知道是在何时。”“所以,”我早已失去了兴趣,皱了皱眉,“这个世界是随机的?上帝不是不掷骰子吗?”“你用这个比喻,说明你根本不懂。你他妈根本不懂。”她气恼地把球踢过来,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 赵晓铭的第一次出走,是两周之后的星期五。我从学校回来,发现房门是开着的,屋里一团糟,卧室整个都被砸烂了。我还以为是非法闯入,正准备报警,马路对门踢球的墨西哥小孩大声告诉我是我女人干的。“对,就是那个婊子干的。然后坐UBER走了。” 赵晓铭对陌生人很凶,小孩都不喜欢她。我进屋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电脑和背包果然都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几件内衣。电话在地板上亮着提示灯,我从地上捡起来,来电留言里有一条下午的留言,是我之前在约书亚树国家公园徒步活动上认识的女孩。她问我最近还好吗?因为我一直都没有给她回电话,所以就问问还想不想再见面,她一直在想我,“想上次我们在沙发上做的一切。”我丢下电话冲出去找她,但她的手机一直都在关机。直到她的女朋友打来电话。从圣地亚哥回来的路上,我向她解释那个女孩是在认识她之前,但她一直呆呆的不说话。路过中途岛号的时候,她突然哭着说,她不想失去我。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手握紧了方向盘。我知道。
四八个月后。“好冷啊。”我太太说。我点点头,我们眼前是一片黑白共同拥有的林海雪原。这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寒冷,虽然那段记忆其实并不属于我,但现实和虚构的区别对我已经不再有意义。我们在门口又等了一会,终于被迎了进去。走廊哪里在漏着风,空气中有一种消毒水和衰老的气味。胖护士一边颤巍巍地走一边看着手里的记录,“好吧欢迎你回来,你有四十分钟,但别报太大希望。”她把我们留在一扇门前,我太太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我也回握了一下。下面这扇门我们将一起走进去,我答应过她。门打开了。一个老人裹着睡衣,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阿拉斯加雪原极夜将逝的天光在他背后的窗外,那双空洞的眼神如同那时哈瓦那的夕阳。“你好,提姆·库斯卡亚教授。”我在他面前坐下,“你也在找我吗?” 接下来的时间,我讲起了我的这个故事,所有的故事。谷石,赵晓铭,那个公式,以及我怎么在加州大学官网找到费尔班克斯这家精神疾病疗养院。我告诉他我已经逐渐懂了这个故事的意义。这八个月来,我的生活越来越像一个透明人:工作,朋友,记忆,我的整个“存在”都正在逐渐消失。“如果没有我的太太,我可能已经彻底消失了,就像他和她,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太太在一旁一直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担忧的看着我。窗户在漏风,房间冷的就像那晚我们在南希警长的警车。太太探身帮提姆把睡衣领子使劲掖紧。提姆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空洞口水从胡子嘀嗒下来。当然,在我来之前,医生已经在邮件里告诉过我,他已经两年没有行为意识了,自从两年前那次车祸受伤之后。“我知道你也是,提姆。”我小心地摊开手,手里是谷石之前给我的那张小照片,照片里的人已经成为了我,穿着黄色的制服沉默地看着我自己。“故事里所有的现实都会成为虚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已经不在乎了。但我唯一还不明白的是,在哈瓦那的那个傍晚,赵晓铭到底得到了什么?”时间流逝,或者没有,因为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叹了口气,正准备站起来,太太从旁边一把抢过照片,使劲扑过去攥住了提姆的肩膀,“哦耶稣基督啊,求求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救他,我不要失去他!”她把照片举在提姆的脸上,哭着喊。我正要上前拉住她,突然提姆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太太慢慢转过身,一片炙热的阳光照射在我脸上。 阳光。海风。Peggy Lee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唱着《Fly me to the moon》。她依然坐在窗口的背光下。“我可能得到了。”她说。酒精还在我眼睛里未褪去,我歪在沙发上,看着哈瓦那的夕阳从她身后照过来,我真实的妻子和虚幻的婚姻一起被刺破了。虚实之间的界限从来没有如此模糊。“统一场论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本身根本不存在。不确定的物理解释现实,确定的数学描述虚构,最终物理和数学的边界,就是现实和虚构的边界。越逼近这个边界,现实就成了虚构,虚构会成为现实,一切都只能表现为随机。”“果然是这样。”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我还不想走。有人在等我。”“但你必须走,你已经是故事的一部分。”她笑了,用嘴盖上马克笔的笔帽,然后用脚把瑜伽球踢给我,“你听到了这个故事,看到了这个公式,你知道了答案。这个公式,和这个故事本身,就是那个边界的描述。” 破旧的瑜伽球缓缓旋转,那个公式如同行星自转带来的黎明,不可阻挡地出现在我眼前,又同样不可阻挡地继续转向了观察的阴影里。 y=fract(sin(x*12.9898)*43758.5453123) “见鬼!”手里的杯子一下摔碎在地板上,我下意识地后退,左脚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好吧。”我倒回到沙发里,又喝了一口啤酒,冰箱又停电了,啤酒如同日落前后的海风般温热无力,“有什么办法……可能让我慢点走吗?提姆也没有走。”“可能吧,一切都有可能。”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我旁边坐下,温柔地搂着我,“边界越大,回归随机的时间就越长。你可以尽量扩大它,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把那个公式写在你的论文里,让尽可能多的人成为故事的一部分,也许就可以让你和太太多呆一会儿。”“但没有人会去读论文,甚至没有人会去读这个故事,”我气恼地握住她的手,“这些抽象高深的话题,那些读科幻小说的书呆子都不会想看。”“可以把故事‘按摩’一下嘛。把主角设计成俊男美女,对话时都穿着内衣,躺在加州六月慵懒的阳光下出汗,布拉布拉。”她的手搂着我的腰,一下一下慢慢捏我,“先轻描淡写地聊几句数学,最多一个公式,就立刻开始在沙发上搞一段大家爱看的。记得给故事起个刺激点的名字,谁都会好奇打开去读的那种名字,发在最有趣的网络平台,让更多人看到。”“读者说可以,现在我们已经紧紧抓住他们的注意力了。”我说,手更加努力地向里探去,“你刚才那个数学问题是什么来着?”她已经说不出话,大声喘息着使劲撕咬我的嘴唇。(完)